秒针

直至你我一同坠落

秦唐|晚遇

*同时间 平行世界




再次推开万金楼那扇能闪瞎人眼的拉门,唐仁微微叹了口气,手指摩挲着熟悉的粗糙把手,恍然间十年就很快消失不见。


在震耳欲聋的节拍里,人群我行我素地涌动着,唐仁摸着墙壁缓缓逆着人流往里挤,他就近落座,引着烟用牙齿咬住,两根手指敲敲吧台便要伸手进裤子口袋里找钱。直到高个子的侍应有些无所适从地“先生,先生”地喊了两句,唐仁才真正的从那个金丝银线编织的十年前里惊醒过来。旧人早就已经不再,就连酒吧的侍应都换了好多批。


在那之前,他还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出去泰国,也更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国。那时的唐仁风华正茂,留着当下最时兴的卷毛,金棕的发色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小号狮子狗。他几乎每天都会和狐朋狗友们在大排档喝的烂醉如泥再互相搀着连滚带爬的来万金楼接着喝,边醒酒边喝酒,时间久了连话都不必说一句,侍应见到这几个没骨头一般扭在一起的醉汉就会自觉的提着啤酒箱子和瓶启过来,再表演一个花哨的开瓶绝活。


那时他还深深为酒吧漂亮的女侍应着迷,他们互为初恋,连结婚的日子都定下了。她每次都会在唐仁喝多后悄悄给他塞一粒解酒药,把他送上回家的计程车,再打很久电话。但一切好像就在那时变得不一样了,直到现在,就像一场漫长的噩梦。


“金汤力。”唐仁讪笑一声不太自在的避开侍应生的视线,那目光太过平和坦荡,盯得他反而打了个寒噤。黄金大劫案事出之后,所有人向他投去的目光都由对一个客居异乡的侦探的好奇和崇拜,转为了惊讶和厌恶。


我没做过,为什么要承认?这句话,唐仁对那些人说了无数次,但他们的眼神丝毫没有变化,而是更厌弃。


一切似乎已经盖棺定论。唐仁对坤泰说,“我想回国。”




“先生,您的酒。”侍应很勤谨地行动回来,轻轻摇了摇杯子,冰块撞在一起叮叮当当的响,半死不活的冒了两个泡。“多谢啦。”唐仁也同样恭谨地向那侍应点头道了个谢,那侍应却有些吃惊地抬起食指对着自己的脸,不可置信地微微笑了一下。


“说...说实话,您是我从...从业几年来,第一个,对...对我说谢谢的人。”侍应抚了抚鬓角戳着脸颊的碎发垂着小狗似的眼角笑笑,见附近的人都在舞池边听驻唱乐队演出,暂时也没什么人来这,便索性坐在吧台里和他面对面坐着。唐仁看到他左胸口的名牌,秦风。


“那你觉得,我系个好人?”一杯酒流进胃袋,因为没吃午饭所以火烧火燎的痛。“您当然是。”秦风很有礼貌的立刻回应,唐仁笑起来那个金牙实在是闪,他不假思索的追加,“您...很善良。”


“我要系通缉犯呢。”唐仁仰头吸进杯底最后一滴,恹恹地支着头,像是睡着了。他脱口而出,赤裸裸的把压了两个月的秘密展露。可能是喝醉了,也可能是秦风对他而言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想要亲近的欲望,而且他不过随口一说,没有人会当真的。


“没...没事,我...我也是。”秦风很自然的笑了一声,笑容里甚至还有些惊喜和欣慰,看唐仁的表情有些扭曲,他赶紧解释道,“开...开玩笑的。”


“扑街。”唐仁脱口而出,看秦风有些受伤,随即补充道,“以后别拿介个开玩笑啊,这像话吗?”


秦风听话地点点头,刚想说些什么,舞池那头的乐队从人群里炸出一炮欢呼喝彩,压轴歌结束了,人们吵吵嚷嚷地散开。像一滴水拍成了一朵水花,均匀地沾在了吧台边。


“你快忙吧。”唐仁欠欠身子,像是刚睡醒时那种不想动的疲倦,他跺了跺脚,懒散地抽出一张粉红色的纸币压在杯子底下。他听到秦风在身后高呼,“您明天还会来吗?”


唐仁突然想起来之前陪阿香看过的电影,女主角在楼梯上喊,你的名字是?他突然笑出声来,背对着他嚷嚷,“当然啦!”秦风也笑了,推出手掌做了个告别的动作。




第二天唐仁迟迟没有出现,秦风百无聊赖地等到乐队的最后一首歌,唐仁才扛着一块巨大的板子从侧门幽幽进来,那气势好像板子上写的是“唐仁大人大驾光临”。


“你,怎么拿个这个。”秦风饶有兴致地看他气喘吁吁地把板子放在吧台边,先给他倒了一杯柠檬茶。


“隔壁工地拿的啊,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啧,换瓶啤的吧。”唐仁灌了一大口皱了皱眉头,秦风赶紧从架子上抽出一瓶啤酒,唐仁突然想起来,“你会,开瓶吗?”


秦风被问楞了,消化了好一会才想到短视频里的绝活开瓶,“不...不好意思,我不会。”秦风抱歉的笑着拿瓶启打开瓶盖,泡沫在杯里撞着壁缓缓浮上厚厚一层。


唐仁余光瞥见秦风手边的一本书,拿起来翻翻看不是他看得懂的类型,有点惊讶的问,“你还看这么高深的书呢,看你年龄也不大,还挺聪明的呢?”


“埃...埃勒里奎因,你也看侦...侦探小说吗。”秦风绕到他身边坐下,很自然的把唐仁刚剩下的半杯柠檬茶拿过来喝掉,见唐仁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他摊摊手,“不,不能浪费。”


“好吧,那你这么聪明,怎么在酒吧打工,不出去上学吗?”唐仁跟他碰了碰杯,把最后一口喝掉,打了个饱嗝。


“我...我从小就在这生活,我父母...都去世了,我要攒钱给...给婆婆治病呢。”秦风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随即转移话题道,“那你呢,做...做什么工作的?”


唐仁乐了,“我可系大侦探啊,我在曼谷唐人街可系很有名的。”秦风也笑了,眼睛笑得弯弯的,“我...我也想当大侦探。”


乐队连安可曲都唱完了,主唱正神采飞扬地告别,“大家明天再来哦!”聚拢的人群已经慢慢散开,唐仁赶紧从高凳上跳下来,扛起那块大板子。秦风见他要走赶紧问起来,“你,你叫什么名字?”


唐仁突然想起来之前在唐人街阿香拉着他看过的一个电影,女主角居高临下含着泪问你的名字是。唐仁乐起来。“明天告诉你啦。”




第三天唐仁倒是来的很早,背了一个绣着不知是什么阵图的腰包,带了一副红片桃心形的墨镜,活像刚从麦当劳下班揽客的叔叔。


“先生。”秦风正擦着杯子,看到唐仁准时赴约明显惊讶了一下,快速地把杯子挂上,略迟疑了一下把已经调好的金汤力送到他面前。


“哇,老秦,太默契了。”唐仁惊奇地啧啧称赞顺手给了秦风的肩膀一拳,会心一拳打得秦风表情扭曲,颇委屈地开口问,“老秦?”


“对啊,你不系问我叫什么吗?我系小唐,你系老秦啊。”秦风低头笑笑,“小...小唐,马上,乐队就要演出了。”


唐仁回过头看看,人已经在乐队边围的差不多了,只剩一个浑身上下亮晶晶的女人伏在桌板上,像是睡着了,但像个diy手机壳一样贴满闪片的薄薄身躯却不停颤抖着。


“你说,她为什么哭?”唐仁皱了皱眉,由于他从泰国回来之前的落魄,他如今对可怜人的共情能力高的可怕。


“或许生活...很不幸吧。”秦风瞥了手机壳一眼,有些淡淡地应了一声。


“也不会比我更不幸了。我说,我系通缉犯,你信吗?”唐仁喝着这酒有点苦了,说出来的话也是干巴巴的苦杏仁味。“我...我信。但,为什么?”


秦风的眼眸是一滩墨,是一碗有毒的酒,他的眼睛外头闪着,但里子是空的。唐仁被这眼睛掐着,如溺水之状。


“眼神真吓人。”唐仁喃喃两句,“他们说我杀了人,偷了黄金,但事实我只是运了一箱子货,我想家了,不想死。”


这几句话说的真真的,发自肺腑的,在泰国的每一天他都想家。想村子里给他送鸡蛋的阿婆,想那个衣服都褪色了的邮递员,想道口那只熟狗,他还不知道那狗的名字呢,还有小凤。


唐仁突然怔住了,记忆像是被一记重拳打碎,再重组,轰鸣着,那个女孩的样子和秦风很像,名字也很像。


“想家?”秦风并不在意他的变化,语气如故地寻常问着。





“你是谁?”唐仁的声音像老式电冰箱制动时的震鸣,说不出复杂的情绪里到底谁占了上风。


“我给你讲个故事。一个男孩,生活在一个酒吧里,他的母亲曾失足生下他,而后他母亲在工作的时候认识了一个青年,他的母亲,很爱他,甚至已经决定好结婚的日期了。但他的母亲突然去世了,死因不明,但那个男孩查清楚了,是送完未婚夫回家后,回酒吧上班的路上,被匪徒抢劫,强暴,最后抛尸。”


秦风缓缓地说着,平日里的磕磕绊绊忽然变得流利,他像是一把尖刀,缓慢的挑起封住唐仁伤口口的一剂膏药,牵拉着扯下一层血淋淋的皮。


“那个青年是头号嫌疑人,他急于自证,可没有证据,最后他选择了逃亡,离开了这里,去了另一个国家。十年前那份通缉他的报纸,现在还贴在这里。”


秦风扯了扯有些褶皱的燕尾服衣角,模样一如往常镇定丝毫不减,他曲膝从柜台里抽出一张霉味冲鼻的报纸,刊着一张卷毛的照片。


“你回答我的问题。”唐仁的神情也突然变得尖利,不如往日喜气洋洋的模样,他的笑像一朵艳俗花瓣被揉碎碾碎,落入水波中一层层的晕开。


“我把那几个匪徒都杀了,还有我爸,我淹死他那天,是我第一次见他。在万金楼里,有人叫我侍应生,有人叫我秦风,有人叫我小凤。名字不过就是代号,我也许是她的亡魂。”秦风坦然地擦着杯子,乐队演奏着《美丽新世界》,一股穿堂风从飘窗吹进来,穿过他们之间。


“你真的不可理喻。”唐仁有些愤恼地给了他一个翻到最大限度的白眼,并且真心实意的骂了一句脏话。


“也...也许吧,论辈分,我可能还得叫...叫你一声舅舅。我只是,想完成一次真正的,完美的犯罪。你们纯善地活着,但世界,也没有善待你们。”秦风的眼睛覆上一层阴翳,他坐下,就着紫色的射灯从他们身边远去的一阵黑暗,“你走吧,我改变想法了。”他附在唐仁耳边冷声。


秦风看着唐仁离去时有些落寞的背影忽然有些动摇了,他望着,自我怀疑地颔首,又仰头不自抑的大笑。即便是错了,败局已定,都不能再回头。





秦风再次见到唐仁,是小半年以后。那晚的天幕被红蓝交替的灯光闪得如同白昼,警笛声穿彻着整个城市。唐仁逆着往外逃窜着躁动不安的人流挤进来,他就近落座,引着烟用牙齿咬住,他笑了,“金汤力啦。”


秦风先是吃了一惊,因为唐仁的样子实在不太好。像突然老了十岁,笑起来脸上满是沟壑,唇边的胡茬疯长,还有一道不小的口子。他不敢再往下看了,吊着他活了这么多年的那口气慢慢地泄了出去。


“你怎么回来了。”秦风背过身去调酒不再看他,紧了紧有些堵塞的鼻子。


“老秦,我昨晚做了个梦。梦里我还在曼谷唐人街的时候碰到了你,我们两个一起解决了那个案子,逮捕了真的罪犯,然后生活归于平静。所以我来,看看到底是不是梦。”



秦风不语,沉默着坐在他对面。万金楼的两个门都被警察封锁,人们乌泱泱的聚在门口处,唐仁扭头瞥了一眼。“我特别想见你一面,送你个东西。”他从磨得发亮的工装裤侧兜掏出个坠子,推到秦风手边。


“开过光很灵的,开车不用系安全带啦。”


秦风失笑,把那坠子塞进口袋里,“我哪有车。”


“替我和她说对不起啦,秦风,要是能早点碰到你就好了。”唐仁吸了一口烟,把半支烟头按在桌子上却点着了打火机,在那一抹火光后面,唐仁吻了吻秦风的脸颊,顺势又摸了一把他的头发。


秦风终于完成了他的完美犯罪,一位警察走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你受惊了吧,他是我们跨国办案的一个重要嫌犯,已经带走了,没事的。”


他没有用刀,没有用绳子,他什么都没做就完成了他这么多年的追求。爱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武器,杀人于无形之间。


秦风走出了这间困顿他多年的屋子,从海上吹来的风还是带着一股热意,他顺手把那张他留了那么多年的报纸带了出来,他读了无数遍,连那张纸的每一块油墨和污垢都了然于心,但这文字他依然陌生,读着像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故事。


他把报纸揉成一个纸团,还有那个坠子。他把它们都扔进了垃圾桶。


就像他说过的,就像那个梦一样,那该多好。

评论(2)

热度(79)

  1. 共1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